阿嬤在話筒那頭沉靜下來。阿果聽見自己呼吸的嘶嘶聲。
「嬤,是發生啥代誌。」
阿嬤就悠悠地說了。
「嗎不知抹安怎講。」
阿果知道。只是無法說。她腳還踏在針車上,外頭的雨嘩啦啦掉下來。
今年三月把最後一批貨出完,零零稀稀,工廠最後一個女工也離開了。
沒有人有工作。小叔還在賣車的時候,所得稅是用百萬來算。賣著賣著,人客愈來愈挑,愈來愈貪,要你送音響,送電動按摩椅,送保固,送GPS導航系統…獎金都送光了,做了五年,自己也買了一輛B牌車,然後就,什麼也沒剩。
還剩房子的貸款,車子的分期。
阿果起身,去洗工廠的廚房。油也不多,塵就有些厚,忙了一個下午,還是腰痠背痛。像她以前趕貨踩整天的針車,從早上七點踩到晚上十二點,踩踩踩,剪線修邊,包裝成品,把老大老二老三都叫來幫忙,趕在隔天早上七點叫貨運出貨。那時陣兩個念國中,最小的還在念小學,跑到隔壁打電動,就叫回來,鬥幫忙。更早之前,工廠的貨量以萬計,那時還要叫貨櫃,把貨載去碼頭,出到國外。外銷量都很大,標籤攏英文。
阿果想,怎麼會這麼不景氣。怎麼會變得這麼不景氣。差不多十一、二年,沒接到外銷的單。接了也嘸法度做,工作時有時無,工人走了了。
老大還是把衣服買得跟山一樣。鞋子幾百雙都有,藏在床底。又不好說她什麼。國中畢業後就叫她自己賺錢,學費自己賺,生活費自己賺,買電腦什麼,她自己都可以賺。也沒伸手向家裡再拿錢。衛生紙沒了她就去買。牙膏沒了她就去買。肥皂沒了她就去買。換了幾個工作,現在這一個,做三年,嚷著要換。老二書念最多,畢業去工作才做一年,也嚷著要換。
換什麼。阿果說,工作很難找妳們都不知道。
阿月打電話來說,阿果妳可以去職訓局,它給你上課,上兩個月就找工作給妳做。一個月有一萬八。一萬八喔。滿四十歲以上才有。妳要不要去。
阿果不知道她要不要去。一個月一萬八,她要趕車去士林。
小叔還趕流行得憂鬱症,在家裡吃藥。嬤說,從車庫開車出去,停了一個青紅燈,然後就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醒來人已經在分局。回家後什麼也不說,就去看醫生,吃藥。小叔老婆快生了,肚子鼓鼓的,很挺。怎麼可能叫她去工作。兩個小姑也待在家,小的說要繼續念書,三十歲了,也不知道做什麼好,工作十幾年去考夜二技,也把工作辭掉,念完了竟然沒有可以做的事。工作到底是都藏到哪裡去了。大的說要帶兒子。六歲快要上小學,現在還念雙語幼稚園。沒事在家裡做手工貼貼紙,一天一兩百。
一天光房貸就要繳多少,比一兩百多多少。
阿嬤說,「是抹安怎講。」「剩糜去燙燙啦。」
阿果就忽然絕望了起來。她對老三說不如你不要再念書了。你的學費很貴你知不知道,你讀一學期你二姐可以讀三學期。你讀這有什麼用。學校又爛你自己還不是成天說你學校爛。畢業是可以幹嘛,會有大公司要你嗎。老三什麼也沒說繼續打他的電腦。他可以一整天對著電腦笑。
時局這呢壞。有頭路就感恩喔。
老二說,有免費的英文課,妳要不要去。阿果就去了。接待的小姐給她一張報名表,要她填資料。阿果寫了名字身分證字號姓別生日電話地址,教育程度,國中,然後,職業。
阿果找來找去,是要勾啥。製造還是待業。
我想上廁所。阿果就問,廁所在哪裡。
小姐說,我們這裡只有流動廁所喔如果你不習慣可以去捷運站上捷運站很近大門出去往右邊走三分鐘就到了。
阿果勾了製造。然後把表格交給小姐。下個星期五開始上課喔不要忘記。她說。
還是我去路邊拿旗仔。賣房子那種不是都要用一堆旗仔和三角看板,擺整排。阿果想,便去問外甥。外甥搖搖手,妳麥搶人飯碗!房子多是多,拿旗仔的嘛是一堆人排隊。妳好好的有針車可以踩。阿果沒說,沒訂單,踩什麼踩。
還是我去掃大樓。阿果去幫阿月代半天班,掃了兩棟樓,抹過一台電梯,二十層扶把,把人家門口鞋架搬開,掃完再搬回去,當自己家掃。早上七點到十二點,累得什麼話都說不出。甘有這呢多大樓掃。走出大樓阿果看到還有剪樹工,身上穿著和自己一樣的背心。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剪樹工拿電鋸在修樹的形狀。葉子和小樹枝滿地都是,剪樹工就慢慢地把它們掃起來。阿果累得沒有力氣幫忙,就走回家了。阿月也沒再找她代班。很多人排隊哩。
晚上還是會來臨。晚上都比較冷。阿果不喜歡冬天。上英文課要繳一千塊保證金,看到教室裡和她一樣都是歐巴桑她就很放心。老二說這本來就是給歐巴桑上的課。老師說,咕伊麼寧,歐巴桑們就呵呵呵笑了起來。老師講啥聽攏嘸啦。老師就帶大家念歌,ABCDEFG,H…
阿果看到自己的小學同學也在教室裡。啊啊是阿果,她還是很熱情,拉阿果的手說,要不要喝咖啡,我在河邊開了一間咖啡店。阿果說我不會喝咖啡會睡不著。小學同學說,不用喝咖啡我泡別的茶給妳。
小學同學的咖啡店小小一間,面河。妳怎麼來上英文課。阿果問她。小學同學就笑了,妳也知道,我們這種觀光地方也要學一點語言才行,好招待外國客人,你會講英文,他們就高興。嗯嗯阿果點頭,又問說,我記得妳之前是在賣麵?
小學同學說,收起來了,以為賣咖啡比較好賺。
甘有?阿果問。
攏同款啦。小學同學說。
老三去貨運行打工。一小時一百一。一個人拖兩線貨。老三很高,快一百九了,又瘦,體重還沒七十;本來是一人拖一線貨,工讀生來來去去,請不到幾個做得久的。攏嘛這樣,阿果說,你有工作你要感恩。多少人沒有工作。
一個人拖兩線貨欸,妳不懂。老三憤憤的說。然後打開他的電腦又開始對電腦笑。
你很累我煮甘藷湯給你吃。阿果喊。
裁剪仔打電話來,跟她說她們都很熟的那個客人的事。聽說在中南部找到廠代工,報價又便宜。阿果很久沒接到那個客人的電話,上次大概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情,好像聽她說要做五萬個貨。可以分批出,第一批兩萬個要趕過年的買氣。
五萬甘會太多,阿果在電話裡對客人囉嗦,啊妳嘛知道我們現在的情形,二三千還差不多。五萬我一定要找人啦。阿果以為客人跟她好,會替她想辦法。
客人想到的辦法是,在中南部找廠,又便宜量又大。更多一點的比如十萬個,就去大陸做。很便宜。那裡的人便宜到一個月只賺幾百塊人民幣,有的還不到。原來是這樣。
事情竟然是這樣的。阿果想,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抱怨,五萬個還是可以,叫老大老二老三一起來,從早上七點踩到晚上十二點,超過也可以。做了五萬個,說不定客人想說,那十萬個的也可以給我做。真是現世報。阿果說,做人要反省自己。裁剪仔說,啊妳現在甘有工作做?
怎麼會有。阿果說。裁剪仔說,大家攏同款啦。阿果覺得這句話怎麼好耳熟。
雨愈下愈大哩,冬天了,甘有颱風來?新聞又在報說,油又漲了。麵粉漲了。洗頭洗身軀的都在漲。
「不講了。少講一點。」嬤說。「電話費很貴。」
「好好。平安嘸代誌。」嬤說。
(幼獅文藝十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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